读书有没有用

叶倾城

版次:C03来源:深圳侨报    2018年11月09日

在时代大潮面前,普通人到底该何以自处?于是,常有人问:读书到底有没有用?

1937年,中原大地相继沦陷,迎来了虚幻的和平。农家还得耕作,商家也得开业——不单纯是为了一个虚幻的繁荣,而是,很简单的:我不卖,你吃什么;我不买,我吃什么。学生还要上学,虽然谁也不知道学来做什么。沦陷区无学可上,大学西迁至四川、云南等地,而流亡中学生则集中在安徽、甘肃、陕西等地。

1941年,就在这种背景下,16岁的王鼎钧离开山东老家,先到达安徽阜阳,后又跟随学校西迁至陕南安康——他从此再没见过母亲。

在父母身边时,读书是很自然的事。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早饭是热的,书包整理得好好的。独自在外求学,举目无亲,他却经常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要读书?

为了光耀门楣吗?战火中,祖宅已被炮弹炸得七零八落。叔伯兄长去打日本,数年没有音信。家之不存,门楣何在?

为中华崛起?70年后的脑残电视剧会说:“8年抗战开始了。”当时,谁也不知道战争能不能结束、几时结束,结束后世界是什么格局,中国还存不存在。

为了自己的未来?死亡就在身边,饥饿、缺医少药、意外伤亡、不长眼的炮子儿……今天不知明天事,一切未来的都可能永远不来。读书这种纯投资、收获期却非常遥遥的事,还值得干吗?

没有答案。有些人罢课、罢考、闹学潮。但还有一些人,王鼎钧一直记得——

西迁路上,年纪较小的学生,一路踉踉跄跄地打瞌睡,不得不把自己拴在前面同学的书包带上。书包带上还系着课本,半睡半醒地看。

进冬了,陕南虽暖——与大东北比,但照样北风凛洌,积雪白头。学生们都得上山打柴,几十斤的柴禾扛着往学校赶,一个个从身边走过,只见柴禾不见人——且慢,还听见低低的ABCD。竟有学生,在这种情况下,身背柴担,冷得嘴都张不开,在背英语。

更不用说每天早上,学生们一边在林中田地跑跳跳跳地御寒,一边还在大声地背诗背英语背化学元素表。这些山东腔、河南腔、四声锵铿的英文法文,会跟他们一辈子。

事过境迁后,才懂:这些学生,是聪明的。

战争是极端情形,极端情形总难贯穿始终。和平,迟早会来,一个正常的社会永远需要工程师、医生与老师。只要你在战争中活下来,回到日常生活中后,你还得用手艺、技能、智力来挣钱。

包括王鼎钧自己。抗战结束后,他决定不再求学。他一直喜欢阅读,攒了一肚子没用的知识,现在发现,可以用来写副刊写专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被称为“方块作家”。小方块,多少有点轻侮之意,内容小,不值得长篇大论;格局也小,影响不了江山社稷。但没关系,他就这样,一直写到了90岁。

70多年前的问题,在他晚年的四卷本回忆里,给出了答案。他感佩在战火中疾流勇进甚至献出生命的青年学子,但更多的人,活到了战后。社会残酷,不会看你在上个阶段做过什么,只看在这个阶段来临时你准备了什么:文凭、好体力、好人脉,抑或一肚子没用的知识。好情商、强逆商,都是实践出真知,问题就是:谁给你这个实践的机会?一张文凭也许最管用。

你积聚了大量与老师游击战的经验?哪个行业、哪种生活需要这种经验?你有丰富的想象力?这想象力如果不能进入某种知识体系,实在派不上用处。你能言善辨?如果你不去学法律,怎么也是浪费。

才华必须与知识挂钩,必须通过读书,成为生活中的一砖一瓦,才是有用的。他终于懂了父母当年送他万里求学的心意,而这,已经是回报。

我读大学的时候,正遇到中国改革开放如火如荼,读书无用论大举其道,多有人说:大学生在为小学生打工。难免有人心潮浮动下海了,也有人矢志不渝苦坐冷板凳,还有人五心不定,快考试前下下功夫,寒暑假又跑去乱打些工。

20年过去,各有各的起落,赚得盆满碗满的有,往往重回课堂、把当年不要的知识再捡起来;一路读书到博士的,也有带着学生开公司的。混得不好的同学——比如我这种——一般不太混同学圈,除非他作微商,跟老婆一搭一对卖面膜。

但他们中没有人,再会说:读书无用。

读书的用处,会在多年后显现。有时候由父母来教给孩子,而孩子,往往不听不看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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