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A12来源:深圳侨报 2022年11月09日
◎航月 摄
◎航月
萨尔阔布乡乡党委委员赛里克别克带着加苏扎克老师和我们走进驯鹰名人哈山老人家时,他正在给他的金雕喂食。
哈山老人家的院子四周是青山绿野,门口拴着备好鞍具的马,随时准备着出发。
6月的季节还不是哈山在野外驯鹰的季节,他的雄鹰只好呆在家里,哈山每天精心养护着它。
金雕立在哈山老人的右胳膊上,看见陌生的我们突然到访,愤怒地在哈山的胳膊上左右腾移。那种表情就像一个青春期的男孩,猛然看到他不想见到的陌生人那样,在内心跟自己的情绪抵抗。
草原上的金雕,在哈萨克人嘴里都叫雄鹰,鹰。
哈山的右手戴着到胳膊肘的长牛皮套,里面是厚厚的羊毛毡。这个特制皮套是专门让鹰抓敷飞落的。鹰的爪子尖利像刀,哈山做了所有的防护措施,他跟鹰亲密相处多年,他的右手虎口处还是被鹰的尖利爪子直接刺穿过几次。
他伸开手,伤痕还在虎口处清晰可见。
牛皮套是哈山自己手工做的,鹰的牛皮罩也是哈山手工做的。哈山这辈子做的手工活,除了给他深爱的雄鹰,还有给家人做的喝奶茶的木碗。
哈山训练的鹰都是有牌照的,通过林业部门和公安局发证后领回来的。
哈萨克民族驯鹰的传统据说有4000年的历史, 萨尔阔布乡有一万多人口,但会驯鹰的人家,只有2户。在哈萨克人眼里,驯鹰的人都格外受尊重。因为金雕是猛禽,能驯服猛禽的人,都是很尊贵的人。
驯鹰也是哈萨克族的非遗项目,在哈山这里,已经是第二代了。
1976年,哈山的爸爸去世,哈山就把爸爸养的鹰接过来训练,这一接,就是40多年。
哈山老人外出驯鹰的时间一般在每年的8月中旬以后,在40年的时间里,他的鹰换了5只,每只鹰,只能养8年就老了,训练8年后,鹰会被放回山林,再重新开始训练新的鹰。
驯鹰人都知道,鹰老了后不能留在家里,必须让它飞回它的原处,放归自然。
一只有感情的鹰离开哈山后,他都会伤心很久。每一只放飞的鹰,哈山都会跟着鹰盘旋飞走的路线凝视很久,遥望很久。鹰放飞的日子里,他会很长时间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守在拴鹰的桩前,像失去家人一样的感觉。家里的五个儿子每次都轮流着去看看父亲,他们通过无声的陪伴让父亲知道,他们都在父亲身边,他们的心情跟父亲一样。然后等到新的鹰来了,哈山再跟另一只鹰从头开始培养感情。
2014年冬天,中央台《远方的家》栏目组来拍过哈山老人,所以现在哈山是远近闻名的驯鹰名人。韩国、美国、英国等媒体记者慕名而来采访过哈山老人驯鹰。
哈山老人有5个儿子,一个女儿。哈山的孙女阿合叶尔克13岁就会骑马,每天放学后,她都会跟着爷爷去牧场骑马。孙女总是说,我要骑爷爷的马去,我要看看爷爷的鹰。
我跟哈山的小儿子阿依丁用汉语说话,减少了交流中的不便。
阿依丁从4岁开始就记得父亲在驯鹰,驯鹰是父亲继承爷爷的爱好,后来成了哈萨克族的非遗项目,已经申请伊犁州非遗项目。
阿依丁说,父亲跟鹰的感情就像家里的孩子,亲人。他出门办事,回家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他的鹰,他一天见不到鹰心里都不踏实。鹰也一样,喂食的时候,看到父亲走到身边会开心地叫唤,像孩子见到父母一样。阿依丁从4岁到34岁,他看着父亲把鹰当做一辈子的热爱。
哈山的妻子哈拉木汗坐在哈山斜对面,手里拿着一根牙签,一直在那里坐着,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看着她笑笑时,她也向我笑笑。
她头上因为有头巾包着,她的白头发只能看到额头前露出来的一些。她脸上的皮肤和手上的皮肤一样粗糙,一看就知道是经历过草原上的所有风沙雨雪后把天地间的裂痕都附着在了她的皮肤上。
哈山的大孙子是个骑马高手,6岁就跟爷爷去萨尔阔布草原和阿合亚孜草原驯鹰。冬天穿着羊皮大衣、马靴子,戴着羊皮手套骑马出门。一般出门骑马往返需要6至8个小时。
阿依丁继续跟我们说他父亲和鹰的事。
鹰的胃口很大,每天需要吃1公斤肉。40年前,他们家生活困难,每天给鹰喂1公斤肉是一件很难的事。家里人就把自己吃的肉省下来,给鹰吃。他们宁可自己没有肉吃,也会给鹰吃肉。现在也一样,家里没有肉了,父亲每天上街买新鲜肉给鹰吃。鹰吃的肉必须是新鲜的,也不能有一点盐,鹰吃了带盐的肉就会死掉。喂鹰的工作也不是一种简单的活,鹰不会咀嚼,但是还要像食肉动物一样吃肉,怎么吃?喂食鹰,必须有一个特殊的工具,这个工具就是一个特别的管子,它要插到鹰尖利的嘴里深抵胃里,通过管子把切碎的新鲜肉灌下去。驯鹰前,鹰需要营养护理,等它的精神状态身体素质达到要求后才能驯鹰。
对待它要像对待小孩一样,宠着它,爱着它,哄着它。
哈山老人除了驯鹰,他还是骑马高手,他家的土马,已经25岁了,哈山老人骑着这匹土马拿过民间赛马的18项奖。他60岁时还骑着这匹马参加民间的马上叼羊比赛。
现在,老马被哈山放归草原,他和家人经常去草原上看看它,抚摸它,让老马知道,它曾经为这个家服务的人都没有忘记它的功劳。它可以活到吃不动草,站立不起来。走不动路的时候,它也能在草原上活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这是哈山一家人对老马的感情。
哈萨克人再穷,都要有一匹骏马,一只雄鹰。
穿过哈山的眼神里,是他在驯鹰的40多年,他的妻子从年轻美丽到衰老的时光。他的妻子在40多年里,每天早早起床烧好奶茶,打好馕,把奶茶端到跟前,看着他吃完饭送他去工作。然后妻子帮哈山的马准备草料,挤牛奶给马喝。她做地毯,擀羊毛毡,为丈夫,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付出了哈萨克女人的一生。
我们吃的馕、包尔撒克、甜乳饼都是哈山妻子当天亲手做出来的。我们喝奶茶的木制小碗是哈山老人的手工制品,每个木碗款式不同,颜色也不同。木碗是哈山精心为妻子和儿女们做的,他知道,为了驯鹰,全家几代人付出了所有。
出门时,跟哈山一家合影留念,我搀扶着哈山妻子下门口的台阶,她弓着腰慢慢地下地。她脚穿的一双鞋是老款式的哈萨克族的牛皮鞋。那双鞋我曾经在小时候的草原上看到过无数次,它们穿在哈萨克族女人的脚上,从冬牧场到夏牧场,一年四季轮回,她们的鞋依然是同样的。而她们的青春,却在岁月的无数次转场里慢慢消失。她们从游牧归来的路,都藏在这双鞋子里,历经年月,无法忘记。
从土坯房子里的毡房,到门口的草原,不足百米,那是哈山老人四代人回家的路。进家门的这条路,有四代人的脚印,每天在重复又重复。因为家门里面,是他们永久的毡房,那毡房里的马奶子,酥油、牛奶、馕饼子和羊毛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渗透在他们的身体里。只有他们身上有那种味道,那种混合了日月精华草原牧场的味道。
哈山老人戴了牛皮手套,把鹰放在他的手套上,鹰一直在大声地叫喊。阿依丁说,你看鹰闹情绪了,它看到太多陌生人,像小孩子一样生气了。
哈山给鹰戴上头套,鹰才安静下来。哈山的牛皮手套上布满了鹰尖利爪子抓出的一个个小洞。哈山坐在凳子上,他的右手上站着他的雄鹰,身后是他的家人和我们一行人。在我们身后是绿色的草原和群山,群山之巅是蓝天白云。
从家门口开始的路一直到田里到四季的草原。哈山就从家门口的这条路骑着他的马可以到达驯鹰的地方,在那里,他和鹰就成了另一种息息相关的组合体,他掌控着鹰的飞翔,鹰承载着他的热爱,那是两代人用几十年上百年的陪伴跟鹰在一起的生命。